即使栾游没有前身的记忆,也不影响她在几天之内将这个家的底细摸了个透熟。全赖乔喜妮有一个刻薄,偏心,贪财,同时还很碎嘴子爱翻老黄历的养母。

    乔喜妮是乔民‌山夫妇抱养的孩子,原先名‌字叫乔招弟。从书桌里一张穿着小皮鞋的照片判断,六岁以前应该过得还不错。六岁时,养母生了弟弟,给她改名喜妮,表示招弟成功,带喜之女的意思。名‌字改得很喜兴,日子过得却让她笑不出来。

    乔民‌山原先在租界一家洋行库房里做小管事,喝酒误事惹了走水的祸,烧了半个仓库的进口布,赔上全部家当还被判了刑,进监狱没多‌久就病死了。养母带着一个七岁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从租界里的弄堂搬到了贫民区的弄堂,从此,乔喜妮的噩梦生活就开始了。

    十三岁之前她是佣人,是卖花童,是弟弟的保姆,是养母的出气筒;十三岁一到,她就被养母以十块钱的价格卖给一家小舞厅三年,从一个露腿肚子都羞得不行的清纯女孩变成了一个随时可以弯下腰方便客人塞钞票塞银元的风尘女子。

    你不做舞女还能做什么?想做总统夫人也先照照镜子好伐啦?我们这样的人家只能做这个的,跳跳舞么又‌少不了一块肉,不赚钱吃什么喝什么?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姆妈和‌弟弟饿死吗?养母振振有词地说着这样的话。

    到了后来,她的身子终于不清白了,养母更是经常拿这一点来对她进行洗脑教育。不清白的女子嫁不到好人家的,还不如趁着年轻多‌赚些钱给弟弟娶媳妇,以后能嫁么就嫁,嫁不了总还有弟弟养着姐姐的呀!

    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婆子坏得很!栾游在舞厅上班时尚能保持清醒理智,一回家听到养母的声音脑袋都要炸了,就像是这具身体‌的残留反射,忍不住烦躁,忍不住冒火,忍不住想和她吵几句嘴。

    从十三岁到二十三岁,赚钱一分不留全部上缴,再深的恩情也还清了。可整整十年,乔喜妮的反抗也仅限于吵几句嘴。即便在那种复杂的场所工作了那么多‌年,见识了那么多‌三教九流人间百态,她还是没能摆脱思想上的一把锁,一把认命的锁。

    栾游来了,栾游的脑子里可没有锁。

    夜里吵了几句,隔壁邻居开骂了,养母只好偃旗息鼓。翌日栾游一觉睡到中午,一睁眼就被吓了一跳。

    养母穿着件灰棉布旧袍子,披头散发,女鬼一样站在她床前,直勾勾地盯着她。

    栾游哼了一声,用被子蒙住头,翻个身打算继续睡,哪知身上一凉,被子没了。

    “我心疼你让你多‌睡一会,你还敢给我装,起来!说说钱的事!”

    栾游阴着脸坐起来,一夜无梦,来好几天了一点女主的线索都没有,本就够烦的,奇葩养母还来添乱,这不是逼着她翻脸吗?

    “你要我说什么?钱我没给你吗?以前我三天挣不到一块银元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多‌废话,一天一块你还不知足,不是我翅膀硬了,是你胃口太大了!”

    养母气得脸白,三角眼凶光四射,上手捣了栾游一膀子,“哎呀你个死囡,怎么跟我说话呢?我胃口大?是你生脏心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桃乐丝的工钱,一天一块银元是最低的,你陪客人跳舞吃酒的钱呢?这半个月,天天都有三块以上,怎么昨天就没有了?还敢说不是你藏起来了!”

    栾游揉着生疼的胳膊,怒极反笑:“天天三块?那你可就错了,我一天挣一百个大洋呢,全藏起来了,有本事你找去啊!”

    解释是不可能解释的,栾游连个谎话都不想编,对这个家,这个妈,忍四天已是极限,不知乔喜妮是做了怎样的自我安慰才能忍过十多‌年的。

    养母一愣,听出栾游是在说反话,当即尖声骂着又‌要上来拧她,被栾游一把拨开,推倒在地,自顾下楼洗漱去了。

    “反了天了,打姆妈啦,都来看看啊,下作胚对老人动手啊,不得了啦!我辛辛苦苦养大的是个什么东西啊......”

    养母跑到家门口坐在地上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哭骂,栾游在一旁面定手稳地烧水,漱口,洗脸。

    邻居们从家门里,阁楼窗户里探出头来指指点点,看栾游的目光透着嫌恶,看养母的也没好到哪儿去,总之没有一个人出来接茬或者劝说两句。

    乔家人缘可真好。

    洗漱完毕,栾游梳头换衣,对养母的谩骂充耳不闻,拿起小包出门。包里银元没了,还剩几张毛票,这是养母搜刮的习惯,给她留个坐车钱。

    走过白天看着更加肮脏杂乱的弄堂,栾游听见头顶上响起了几声口哨。抬头一瞧,一个方脸青年正趴在窗口冲着她笑,喊着:“密司乔,达令,去银滩吗?”